失温

总有人奋不顾身 一心在传说沉沦

【荀攸】魏官仪32

落子无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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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远远有凄白的雾气自幽远的河道深处传来,渐渐地绵延了过来,犹如一条遥遥无尽的长线,等到日头出现才蓦地消失,就如同先前蓦地出现那般悄无声息。

  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。袁谭势弱,袁尚趁机攻其后方之时,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后方也被密如蚁虫的军队包围了。一听闻消息,袁尚率军回救,依滏水为营,却是被重重包围,落得个四面楚歌的局面。

  史载,汉高祖六年,设魏郡,治邺,终两汉之世。自那以后,邺城便成了河朔之地繁盛的象征,比起洛阳也不逞多让。只是我从未听说过,邺城那斑驳得看不出颜色的城墙竟然修得这般高。如今高耸的城墙之上数十只火把正熊熊燃烧着,冲天的火光映照出一张张神情肃穆的脸上,墙下军队摆好了阵形将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
  双方对峙月余,邺城内外俨然已经抱了死战不退的决心,然而再高大的城墙,再浓烈的坚守,终也是抵不过统治者轻飘飘的一句:“投降吧。”

  不需要更多的解释,策马立于万军之前的主公举起了袁尚逃跑之时落下的印绶节钺。灰暗的天光映在他的面孔上,仿佛千年岩石般冰冷,带着被千年江水打磨过的刚毅。

  四周静得可怕,整座邺城如同残喘着的涸辙之鲋,除了偶尔呼啸的风声与火把燃烧着的猎猎声,一时之间竟听不到其他多余的声音,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的岌岌可危的绝望气息。

  半炷香后,冲破的这阵窒息的是半空中破风而来的一道利箭,截空如电般斜着插进了主公马前的两寸处,扬起的飞尘都带着锐利的冷意,足见出箭之人力透千钧的臂力。

  朝阳稀释了深沉的暮霭,散出第一缕血色般的曙光,只见城墙上一人凛然而立:“邺城之人,力战不降,至死方休!”

  宛如一只石子落入沉渊,激荡起千涛万浪,狂乱而粗噶的呼号声相互应和,此起彼伏,连绵不绝。

“力战不降,至死方休!”

“力战不降,至死方休!”

“力战不降,至死方休!”

  认出射箭之人正是留守邺城的审配之时,主公呵笑一声扭过头,面上神情变得沉郁,只见他唇动了几下,身侧的张辽立时了然,凝声下令:“攻城。”

  战鼓擂起,战旗卷扬,源源不断的将士们霎时犹如猛虎出匣,高举着火把自身后驱马而过。城墙之上的人犹如茶水煮开了一般,又是奔跑又是嚎叫,力拉崩倒之声与空中密密麻麻的箭雨一般不曾停歇。

  弓起箭落,连晨曦都被染成了血红。不知是谁手起刀落,一记温热的血液擦过眼角,溅到了我的脸庞上,迅速冷却,凝滞。

  “公达,孤说过的,袁尚会投降,但邺城中的人是不会投降的。”主公忽然道,八风不动的视线轻扫过我的脸后,蓦然软了几分,“你本可以留在后营里。”

  我勒过缰绳,调转过烦躁不安的马头,听得到势如潮水的刀兵锐啸声与战马嘶吼声,听得到新化开的雪水与泥水在马蹄下四溅开来的声音,也听见了自己一颗心恣意地跳着,过了一会便平静了下来,于是偏过头,忍不住弯起唇:“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。”

  主公瞬间就恍然大悟,脸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:“文若可还跟你说过,要劝孤给他们多少时间?”

“他说,若是敌军不降,那便等着主公的捷报。”轻声驱使着胯下的马,我躬身行礼,“告退。”

“你们之中,唯他最懂孤。”主公哈哈大笑了几声,眯起眼睛望向眼前一片狼藉,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:“放心,孤向来一诺千金。”顿了顿,他沉声道:“孤说过,会带着你们去打天下的。”

  我扭头最后望了一眼这座危如累卵的城墙,开口时已几不可闻:“攸一直相信,您的雄才大略配得上您的野心。”

  自官渡一役后,袁绍病死,兄弟阋墙,袁氏便无可避免的走向了不归路。群龙无首的邺城外无援军,负隅顽抗,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完全是凭借着一股意志,然而这股意志在见到袁尚留下的印绶之时便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。

  坚不可摧的战意破碎只要一瞬间,伴随着厚重城门的轰然倒塌,还有无数自城墙上摔落的尸体,霎时四肢分离,血流成河。他们在上一眨眼还握着刀宁死不降,却在城破的一瞬间选择了将刀捅进自己的胸膛。

    袁氏深得人心,那后人就更留不得了。

  主公亲自去清点邺城中的兵马,作为侧翼的张郃带着秉承着主公指令的曹丕,先行去捉拿袁府中留下的家眷,而原本作为先锋的张辽却与我一同在入城之时停了下来。

  为了杀一儆百,主公下令将审配的尸体吊在了邺城的城门之上,让他在死后依旧留在了自己热爱的土地之上。申配曾下令斩杀了辛毗家中八十余口,哪怕出于安抚人心的考量,主公都不可能留下他,如今他的尸体便在河朔之地凛冽的风中摇摇欲坠,早已认不出本来的面目。

“荀大人,我从未后悔活下来过。”张辽低垂着头,望向自己自己手中长戟,眸中似是,和眼睑下的暗影都混合到了一处。他抬起头,视线在我身上停留半晌,忽然开口,语气无比笃定:“您忘了。”

  张辽性情刚烈,在下邳被俘虏后原本也是一心求死,但后来还是投降了。那时郭嘉病得厉害,焦头烂额的我便也忘记了前因后果,世事本就够凄苦,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。

  正思忖着,却听闻城墙角一阵喧闹声,我定睛一看,只见几个将士聚在一起正吵闹着什么。张辽先行下马,几个大步跨去,我便也跳下了马,跟了过去,身旁跟着几个亲兵。

  两个士兵正围着缩在角落里的一个人影,你一言我一语地恫吓着:“袁尚早就吓得逃之夭夭,如今你们败了,司空大人已经入主邺城。看到城门上的尸体了没有?不降汉的便是这个下场!”

  那瑟瑟发抖的人仿佛又酝酿起了勇气,正欲开口反驳,却忍不住惊呼一声,低头只见一道长戟深没入体,浓稠的鲜血,泛着发紫的暗红色,自伤口边缘与唇边蜿蜒而下。

  周围鸦雀无声,面色凝重的张辽收回武器,淡漠的视线略过噤若寒蝉的两个士兵,沉声道:“曹大人早就下令,拒降者死,何必与他多言?”

  在两人显然松了一口气之时,他眸光转动,手中长戟一扬,只是那么一瞬间,快得我都还没反应过来,两颗人头与冷冽的话语便如同冰霰散落在地:“这座城的人之所以能活下来不是因为降汉,而是因为降曹。”随即,他接过下属递过来的布帛,细心地擦拭着兵器上的血迹,抬头望了我一眼,仿佛渴求认同一般:“是吧,荀大人?”

  第一次有人将一切血淋淋地撕碎在面前,这种蚀骨噬心的彻寒,让人自心底开始战栗。

“是的,因为你这苍白的脸色,主公才让我一同跟去祭奠袁绍。”郭嘉言语中不乏抱怨,他说他不经意听了许多主公与袁绍年少时候的事情。但当他抱怨完,目光就变得认真了起来,身上淡淡的杜若清香混在药香之中,令人心静不少,“公达,你的脸色确实不太好。”

  慎重地打量了一下他,我将所有隐忧具实以告。

  “我当是什么事情呢。”他怔了一下,挂起熟悉的调笑,随即信誓旦旦地保证,“不是还有我吗?”

  原本崩紧了的神经都松懈了下来,五脏六腑都因为突然的放松而钝痛起来——好像所有人都在告诉我早就该做下抉择了。

  他就案而坐,随意抓起我棋盘上的棋子,眸亮如珠,似乎是不经意地提起:“你有没有想过,两难之时,最痛苦的不是立场坚定的人,而是举棋不定的人呢?”

  比如我,一念蓬莱,一念无间。

      端详了错综复杂的棋局一会,他于一个偏远角落下一子,意有所指地开口:“落子无悔。这么简单的道理,你不会不懂啊?”过了一会,禁不住哀叹一声,“咦?公达,快来帮我看看,我好像走进死局了——难不成这是你和文和一同摆下的局?”

       脑子里一片纷乱,搭在他肩膀的手不由收紧了,烟雾迷茫中,我听见了自己略微喑哑的声音:“先……别告诉小叔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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